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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28 章 乌托邦(二十四)[1/3页]

  渐渐的,很多事情的发展,都越来越超出了顾星桥的控制范围。

  从某一天起,天渊不再像之前那样,刻意地贴近顾星桥的身体,让他的占有欲在日常生活中袒露无疑。

  与之相反的,他的行为举止重新回归了先前克制有礼的程度,并且,他养成了赠送肖像画的习惯。

  顾星桥在铜版印刷的薄脆纸面中拾起了第一张,细细的墨黑色,涂抹柔软的碳素粒子也在画师手下变成了冷硬锋利的线条。机械生命无所谓什么技艺和风格,他只是用精准到分毫不差的笔触,拍照般复述了顾星桥的侧脸。

  战舰的灯光冰冷,画里的青年望着不知名的前方,神情放松,嘴唇微启,平静中带着习惯性的凛然,发丝在皮肤上投下虚晃的阴影。

  肖像画是很特殊的礼物,倘若赠予者是一位陌生人——比如街头突然兴起,用你的形象作画的画师,又或者画廊里素不相识的艺术家,那么被赠予者不但不会觉得尴尬,反而会觉得十分荣幸;可赠予者要是熟人,而且还是试图跟你发展出暧昧关系的熟人……

  这样一份礼物,无异于不言自明的告白。

  顾星桥有点懵。

  “创作是主观意识对客观世界的投射,也是智慧生命感性情绪的具象化,”天渊说,“也是我正在贴近人性一面的尝试。虽然这对我来说,更像是浪费时间的措施,但是一想到你,我手中的笔似乎就自发地动起来了。”

  ——然而,天渊用他那种平直陈述的口吻,坦然自若的态度,把赠画的暧昧情愫,变成了天经地义一样的东西。

  顾星桥想了一会,他看不出这事的危害,也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,那就随天渊去吧。

  得到了他默认的准许,滔滔不绝的画作,就像一条没有源头,也没有终点的河,朝他环绕了过来。

  有时候,它画在大理石纹路的珍贵饰纸上,精工细作,贴着金箔的花样,浓郁且多情地妆点着画中人的眉眼;有时它的载体是一张古老的胶片纸,便如真的照片一样,将人物模拟得纤毫毕现;有时顾星桥在画里微笑,有时他在画里沉思、吃饭、喝水睡觉,有时他持着武器,随意掸掉衣袖上滞留的狗毛……

  画一幅幅地送,顾星桥一幅幅地看,他觉察出了一些令自己如芒在背的事物。

  ……太多了。

  不仅太多了,而且太细了。

  天渊的赠画完全是随机的,并不像礼物,有固定的送达时间。它们或两天后的清晨,或三天后的黄昏,最迟不会超过一周,总会出现在他手边。⑦④尒説

  要命了,顾星桥想。

  大众常常调侃,懂得自律的人最可怕,那一个抛开计划和程序,逐渐“随心”的机械智能,又要怎么说?

  日常生活的一切相处都照旧,表面上看,他们仍然是合作者的关系,顾星桥的直觉,却在心底不住地大呼不妙。

  平坦的陆地一望无际,光明阔静,可这不妨碍它要在地下纵养一条激流汹涌的暗河。水色幽微,水势轰鸣,仿佛无光也无色的沉雷。

  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青年的戒备,从这个时候开始,天渊送来的画,融入了许多……不写实的部分。

  有时它是对过去那些传世名作的融合。譬如他坐在一堆融化的时钟中间,譬如他头戴黑帽,脸上遮着一只缤纷苹果,譬如用水墨渲染,他的身体简化为一粒撑伞的小点,于写意的烟雨里穿梭;

  有时则是更潦草、更精炼的简笔。天渊把他画在字迹密布的信纸背面,犹如在出神时写下的情书,一不小心,就鬼使神差地描摹了爱人的面庞;

  有时压根是基于纯粹想象的画面。黑夜中寂静无声,画纸上的顾星桥夹着一支点燃的烟,烟头明灭猩红,在朦胧似乳的雾气中,模糊地映亮了他下颔的轮廓。

  假如有谁真的体会过这种程度的关注——它阴燃而无声的火焰,就足以把一个人活活淹死。

  看到最后这张画,顾星桥半天没说话。

  “严格来说,这才是更加你们人类定义的‘创作’,对吗?”天渊像一个好学的学生,朝顾星桥求知。

  “它……有你自己的东西,”顾星桥说,“挺好的。也许,你现在可以画点其它内容了,比如毛豆啊,太空啊,或者别的……就不用再画我了吧?”

  讲到最后,难免有点图穷匕见的尴尬。天渊注视顾星桥,神情看不出悲喜,只是认真地点头:“我会考虑的。”

  考虑,但是不改。

  和他共同生活了这么久,顾星桥自然可以听出他的言下之意。

  谈话过去的第七天傍晚,新的画送到了顾星桥手边。

  顾星桥躺在床上,怀中正夹着一个躁动不安的毛毛狗头。他叹了口气,在“看画”和“让长牙期的毛豆用口水沾湿”的两个选择中犹豫了很久,终于还是借着夜灯的光,放开了玩性大发的狗,将画举在眼前。

  他静默了片刻。

  它是一张纯线条构成的……随笔,风格近乎抽象。放近了看,天渊用杂且无章的乱线勾勒出了他的面庞,但稍微拉远一点,便能叫人看出其中的玄机。

  顾星桥发现,那五官的眼角眉梢中,暗藏着两个相拥的身体。柔软、安静,一个睁开眼睛,另一个便将嘴唇贴在他的前额。

  这就像那种梅雨天,在天花板上洇开的,有着巧合形状的湿润苔痕,现实中他们潮溶交缠,想象中,他们同样彼此相爱。

  晚上,顾星桥抱着热乎乎的狗,盯着天顶,无言地看了半宿。

  第二天,他早早地起来,先领着毛豆去小花园里遛弯,天渊就站在走廊尽头,比他起得更早,或者说,他压根就不用睡觉。

  顾星桥的脚步一停,毛豆却已经兴奋地哼唧着,狂奔到另一个饲养员下方,边摇尾巴,边转圈圈。

  天渊低头,竟也肯俯下腰,屈尊在狗头上拍了两下。

  接着,他抬起头,望向顾星桥。那目光全然静谧,理性如万年不变的星轨。

  天渊低声说:“早上好。”

  顾星桥竟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一下。

  天渊的言行始终不曾变过,他用肃静的秩序构成了恒定冷漠的外壳,可那些层层无尽的画作,堆叠溢出的情意浓稠炽热,缠得顾星桥如坠网缚,以至于感到了若有若无的窒息。

  这一刻,如何惊心动魄的幻梦,激越尖啸的暗流——只消一眼,他已然窥见了坚冰下涌动的致命岩浆。

  顾星桥因此避让。他不得不避让。

  ·

  好在自从那天过后,天渊总算听了他的建议,不再给他送画了。

  顾星桥的一口气还没彻底松下来,崭新的信笺就不约而至,上面不是画,是诗。

  顾星桥:“……”

  【你是冰,你是火,

  你的抚摸像雪一样烫痛我的手,

  你像火焰,你是寒光,

  你是孤挺花的紫色,

  你是月光抚摸下玉兰的银色。

  当我和你在一起,

  我的心是个冰冻的池塘,

  在摇曳的火把下闪闪烁烁。】

  如果说前面的赠画,多少还有些欲盖弥彰的遮掩,等到此时此刻,就是明目张胆的情诗了。

  年少时,顾星桥吃过许多苦,那不止是身体上的苦,更是精神上的苦。被轻视、被戕害、被践踏……全是家常便饭的遭遇。为数不多的慰藉,大概因为过人的资质,顾星桥得以从诸多同龄族人中脱颖而出,押送至帝国中央星的学校上学。

  他至今记得清楚,军校的第一堂文化课,老师引经据典,从名家名作谈到现实生活,他谈论尊重,谈论人性,谈论他希望他的学生们日后要如何关爱自己,也回馈那些爱着他们的人……顾星桥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,只是缄默地盯着课本。回到寝室之后,他躺在床上,牙关咬得死紧,当晚就起了难退的高烧。连续三天,他没有说一个字、一句话。

  一个刚生下来就被打断四肢的人,哪怕仅是看到健康人在一旁展示自己完好强壮的躯壳,他也一定是要发疯的。

  因此,有件事顾星桥一直没有告诉天渊,很可能以后也不会告诉:

  当他听到天渊对自己的表白时,他第一时间的感受,不是惊讶,不是难堪,不是窘迫,不是羞涩……什么都没有,唯有恐惧。

  他前半生付出的所有爱,基本没有得到多少正向的回报。他像挚友和同袍一样爱着西塞尔,像儿子和同胞一样爱着酒神星与它的子民,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样的下场?

  顾星桥终于了悟,人一旦真诚地付出自己的爱,就再也没有对等的人格可言。爱是酷烈的皇冠,你把它给谁,就是为谁加冕,叫对方成为你的主宰和国王,从此他要你活着,你就甘愿为他投向死;而他要你去死,你活过的每一天都痛不欲生。

  他盯着信笺,说来也奇怪,这首诗的作者是艾米·洛厄尔,一位他非常喜欢的女性诗人。比起源星上恒河沙数的作家、诗人,她不算最知名,也不算最特殊,只是她的诗稿幸运地保存到了数千年之后,又收录成电子数据,被顾星桥在终端上好运地发掘了出来。

  能在浩如烟海的诗作中,恰好找到他喜欢的冷门诗人的作品……这莫非是偶然吗?

  顾星桥凝视了半晌,他毅然将信纸揉成一团,扔进了垃圾箱,起身、出门、关门。

  我不想用这种恐怖的力量统治任何人,也不会让任何人统治我。

 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,顾星桥再次推门进来。

  他面无表情地捡起垃圾箱里的纸团,展开成皱皱巴巴的一张破纸,看也不看,丢进抽屉,然后再出门、关门。

  ·

  【那一瞥从人群的空隙中穿过,

  冬日的深夜,在酒吧间里,一群工人和司机围着炉火,我坐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,

  窥见一个与我彼此喜欢的青年,悄悄地走近我,在我身旁就坐,只为与我的手相握,

  人来人往,酗酒咒骂,下流玩笑,长久的喧闹中,

  我们满足而愉快地相处,很少开口,甚至一句话也不说。】

  睡到早上九点,被规律的生物钟唤醒,顾星桥睁眼,发现毛豆不知所踪,应该是已经溜出去了。

  他起床、洗漱,然后在门口的信箱里,瞧见一封浅紫色的卡片。

  顾星桥叹了口气,还是走过去,抽出那张卡片。

  看到上面的内容,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,接着又赶紧收敛笑容。

  这确实是一首可爱的好诗,早上读过一次,便可以让快乐的情绪感染到这天傍晚的黄昏。但顾星桥知道,他最好还是不要表现出对事物的偏袒和喜爱,否则,天渊很有可能做出一些用力过猛的事来。

  与此同时,他听到门开的声音,一个哼哧哈哧的亢奋狗从外面狂奔进来,开始幸福地坐在主人的拖鞋上磨牙,把尾巴甩成螺旋桨,张着小狗嘴,兴高采烈地到处涂口水。

  “毛豆,”顾星桥收起卡片,和狗对视,“我怎么跟你说的?要坐好,坐……”

  小狗软趴趴的,比人的拖鞋也大不了多少,但因为伙食良好,又胖墩墩的十分瓷实。狗不能理解人说的话,只是听到主人看着自己开口,就已经十分幸福。

  于是狗开始在顾星桥的拖鞋上拧来拧去,企图要求一些抚摸的照顾服务。

  顾星桥叹了口气,过去他用兵谨慎,对待下属也十足严格,结果等到养了狗,他才不得不承认,自己原来是这样一个溺爱孩子的家长。

  他张开双手,把毛豆抱到胸前。捏到狗腿和肉垫都湿漉漉的,一看就是在泥巴地里疯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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